“是啊,”他咳了几下,应道,“烦人的东西。不过我与它们斗了这些年,也算是斗出了心得。今日要不是天魔出世,阴阳倒转,就凭它们还没法伤我到这个地步。”
“七百年来第一次有人化魔成功,这会是天下动荡的开始。而最可怕的一点,就是这不过是个开始。”
明月悬一振衣袖,换上一袭全新的流云白衣,掩住先前魔物留下的气息。尤为特别的是,这一回还加了星冠,在衣裳外面披上了万神阙制式的披风。
那披风是条长斗篷,远望但见鹤翼龙纹,半黑半白画阴阳,正是万神阙首座的礼服。盛装之下,别有一番高华气度。
“你要出去”相别辞见状发问。
他的语气有些僵硬,颇不自然地藏起那一丝关切。
“才受了伤就跑出去主持万神阙的事,也不先打坐用药何况从上次那小子对你的态度来看,你这些下属对你可未必好,你身上的魔息要是被他们发现了”
“早晚有那一天的,我不害怕。”明月悬若无其事地一笑。
天地间的狂风已然平息,但月色依旧一半成血。
相别辞目送明月悬一步步走下长阶,迎向天边血月。他身后披风高扬,黑白鹤翼翩然如飞。
纵是孤身一人,也行出了睥睨千军的气势,不愧身上的盛装华服。只是一旦想起,那宽大披风下的身形其实并不那般威武,而是匀称纤瘦,一半风情一半病,相别辞心里就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他还记得那腰很细,腰肌轮廓隐隐,如白玉微棱。温润又更胜于玉,一触便难舍再松手。
少年倚在廊下,眼神幽深。
偏偏,此时此刻,一道白光闪在眼前,斩断所有的绮思异想。
无与伦比的痛楚从发肤间、肺腑间、神魂间袭来,倾山倒海一般崩碎他的全部神智。相别辞一个痉挛,倒在了廊柱之下。
这是他头一回在完全清醒的时候体会到傀儡针的威能。万蚁噬身一般密密麻麻,痛如雨脚连绵不绝。
在万神阙的玉京瑶台里待得太久了,他差一点都要忘记自己只是此间过客了。
他身上还背负着那样的疼痛与往事。
咽喉处,黯淡许久的青玉印再度亮起,借他的喉咙传达师父的声音与命令。
“我终于又能感知到你了。万神阙的结界果真厉害,先前多少次传讯都传不到你处,原本的安排不得不暂且搁置,有碍吾等大业。所幸今夜天地异变,我的魔息才得以突入万神阙。”
“有很多话,可这不是叙旧的时候。”师父的声音总是极克制,一切情绪都渺渺如雾里花,“你现下是否受困你的复仇看样子是失败了吧。”
相别辞的心重重一跳。
他不想回答,只是抬一抬唇齿,也觉重于千钧。
师父没有等他太久。其实十缨一贯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他不会允许无谓的沉默。他说,在战场上,无所作为与自寻死路无异。
是啊,师父是个三千年前的战士,他走过的地方于他而言就是战场。一切冤仇血债,在他眼里只有以血还血一条路而已。
相别辞这样想着,心里忽然有些酸楚,然后他就听见师父的话音冷静如初
“你的魂魄生来与旁人有些不同,我替你施过法术巩固神魂,但如今我的术似是遭人破坏了。你的魂魄应当会有所反应,但不可轻举妄动,妄解术法。”
把他炼为傀儡的术法,就只得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解释吗相别辞心中五味杂陈,一时难明。
“你这些日子来的遭遇,须一五一十报与我听。不过若无大事,还是得按我们先前的安排走。”
“毕竟”十缨停顿一霎,“你妹妹的病又发了,连续害病害了一月,如今仍无好转迹象,就是我也无计可施。她的元气已被吸食殆尽,应是大限将至了。”
相别辞浑身僵住,瞳孔一点点放大了。
月色落进他的眼睛里,无情的,血色的月亮。
“你母亲快要崩溃了,她逼迫我,甚至要挟我一言概之,我们要动手了,一切必须尽快做个了结。尽快,在你妹妹逝世之前。”
万神阙,日月相逢台。
此间乃仙门列派聚议大事之所,一向重门紧闭,楼高无人,今夜却难得明灯如昼。
毕竟是真魔出世之夜,他年注定被书于汗青之上,连着他们这些来客的名字。
一个个光耀煊赫的名字,拿出去都声震一方。一个个都是神仙传人,难得暂移玉趾,屈尊驾临。
济济满堂辉。
这些神仙传人几乎坐满了日月相逢台,只有最高处的那张莲座上始终空无一人。
它还在等待它的主人。
满堂的人也在等他,只是有人等得平心静气,有人等得眉头紧锁。
明月悬遥遥望着那座暌违已久的高台,看白云悠悠,想时光如梭。
当年他夺得首座之位,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自是春风得意、踌躇满志。那时他还是少年天才,胸藏万丈豪情,万里江山都只在他脚下。
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
后来才知道,掌天下权,谈何容易。
“天下糟心的事有很多,但去见糟心的人,跟他们客套,绝对算得上其中最烦人的一件了。”他嘀咕了一句。
这时候他清艳的脸上带着一股孩子气似的赌气神情,一刹那,瞧起来真如一个跳脱恣肆的少年。但这神情很快便逝去。
他终究还是要举步登台,坐上那个属于他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