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浓云飞卷,雾遮残月。今夜天地异变,月是血月,清辉都作了妖氛。一缕缕月华犹如鲜红的琉璃,握在掌中如鲜血盈手。
是如此不祥的月亮。
水银地砖上血月横淌,血气魔气纠成一团,几乎看不清地上那个被妖氛吞没的人影。魔魂时而现出实体,时而散作虚形,俯在那羸弱的身上。
他逃脱不了。因为万种妖魔,千般污秽,都植根于他的血肉之中。
满眼都是污浊,铺天盖地而来,交织成他的无边苦海,疼痛如潮水席卷。真疼啊血肉筋络被一寸寸撕开的滋味
瘫在地上的右手徒劳挣了挣,摔下去,凄白如一朵委地兰花。污黑魔气中偶然露出几片雪白肌肤,恰是淤泥之中乍生莲。
相别辞远远望着这一幕,神魂俱震。
天下仙门的无冕之尊,怎会魔气缠身是有魔修瞒天过海,成功潜入了万神阙还是说那魔气本就源出不染凡尘的仙门首座
这个念头就算只是暗中一想,也觉其荒诞。
不过此时,他无暇去管这些丑陋玩意儿的来历。看着它们在那人身上肆虐,他只觉心头忽然腾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愤怒。
秽物岂敢
指尖银戒光华一闪,光弦恶狠狠将明月悬后颈伤口处伸出的鬼手一刀两断。
昏沉间,明月悬依稀听到诵经的声音。
那诵念之声又快又急,像舌尖含着一团火一样拼命地念,险有错漏。绝情断念的经文,一字字却念出了决然的妄执。
他一定在与那些魔物斗法,咬牙切齿筋疲力尽。
可是没有用的,明月悬半昏半醒中想道。那些魔影都是七百年前欲界天魔王手下的兵士,蒙魔王恩赐,不是已成真魔就是半化为魔,万神阙除了这许多年都无法除尽。
那少年尚无通天彻地的修为,想要除尽诸魔,真真是异想天开,螳臂当车。
能够克制他们的,只有目下已被封入自己体内的天罪狱。那是囚牢,也是一样神器。为了炼制它,百位修士舍身投炉,以自己为祭品献祭上苍,才换来天道片刻垂怜。于是神器降世,镇邪封魔。
那是许许多多的血啊。
无限山河血,如今寄予他一人之身。
所以他不能退,不能就这样瘫倒于地,任人宰割。
明月悬咬破舌尖,眼中多了少许清明,他准备念出那咒语,在绝境中来一场豪赌。
重重魔影倾轧下,苍白的手奋力弹了弹。
突然有人握住他的手。
明月悬的体肤是一贯的寒凉,而握住他手的这个人,肌肤是一贯的滚烫。因为他的血里生来就燃着烈火。
“你”明月悬愣了一愣,脑中又有些犯晕。
“别动,否则身上这些伤会撕裂得更痛。我不想让你更痛了。”相别辞低声道。
这个执拗的家伙。
明月悬正欲出声阻拦,便听见钝沉的一记声响,却是利刃入体、剜肉溅血之音。
相别辞亲手刺破了自己的胸膛,鲜血喷薄而出,血中蕴着一缕一缕烈火,见了风腾腾怒涨。
血火对上魔影,正是以毒攻毒。业火自天而降,浴血而生,带无上神通也造无限杀戮业。饶是天罪狱中的魔物凶悍无匹,对上它也只有退让三分。
相别辞面上浮起失血的苍白,但他只是咬牙,将伤口划得更深。好流下更多、更多的血,去做那添火的油烧火的柴。
以血才能哺养的业火,日日夜夜在他的血脉中烧得他遍体如灼,痛楚难言。但即使如此,也无法将其掌握得得心应手。玩火之人自有烧手之患,他驯服不了这如蛆附骨的痛楚。
身侧就是火焰熊熊,暖意传遍明月悬周身,一时竟有些恍惚。明明片刻之前还是人间地狱,此刻怎么又到了温柔安乐乡
他的心忽然很静很静,所有慌张疲惫一扫而空。道心澄如水,明如月,神念随心纵横,在识海中起笔画符。
笔意正是剑意,出锋如斩乾坤,收刃如罢江河。
符落,笔停,咒成,天罪狱封。
群魔乱舞的鬼影,终于被一只无形大手重新按回了他身体里。爬出魔影的伤口渐渐愈合,只留下一道道淤黑的长痂。
便如黥面的罪人,脸上刻了字。一道道都是触目惊心的秽与耻。
明月悬封印了反噬己身的群魔,相别辞也终是得以收手。他给自己止了血,气血的亏损却是回不来了,脸色白如生宣。
少年勉力抬头,去看一点点从地上爬起来的那个人。
他的白衣浸血染秽,破烂凌乱,是前所未见的狼狈相。爬起来的姿态却与狼狈二字无半分关联,是暴雨狂澜过后不再弯折的一支青竹。
潇潇洒洒,风月不沾。
“多谢你了。”明月悬一边咳嗽,一边含着笑意致谢,“真没想到,我遇上魔障你会出手相助。”
而不是落井下石。
他在心里默默补上一句。
当着这预备役魔王的面被魔物反噬,算是泄了点老底,呜呼哀哉,实在是倒霉至极。原本他以为自己要被相别辞揪住破绽痛揍一顿,谁知道这爪牙锋利的狼崽子突然转了性。
难道是他这些日子里展现出的厨艺太过神妙,抓住了那小崽子的胃明月悬思索几番,勉强得出了这个结论。
相别辞沉声道“你先前告诉我你有伤在身,结果就是这些玩意儿”
他没再说下去,但明月悬已听懂了他的意思。那些修为高深的魔影,怎么看也不是普通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