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 闻墨含在北京大学读法律, 秦崇愚在隔壁的清华读机械电子。
起先,是秦崇愚看中了北大的一个姑娘,哭天抢地要和人家好。
人家姑娘愣是不同意,说对工科男不来电, 情有独钟于文艺小青年。
秦崇愚颇不服气, 自己怎么说也是个烫中分头,喇叭牛仔裤腰勒到肺上的时尚型男, 还比不过整天掉书袋的酸秀才?
非要和姑娘面谈, 姑娘爽利地答应了,但也随身携带了一名戴绿边眼镜的豆芽体型男子。
此人正是闻墨含。
闻墨含慷慨激昂、洋洋洒洒怒骂秦崇愚不要脸, 纠缠小姑娘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冲他来, 并扬言清华的人想追北大的姑娘,纯属癞蛤.蟆春天的骚动。
儿女私情顿时升华为两校之间的血海深仇。
于是, 约好当晚于清华池塘边打群架,双方队员不得超过五名。
晚上,秦崇愚的六人宿舍集体出动五员大将,剩一人躲凉亭里负责暗中偷袭。
过五分钟, 闻墨含带着四根豆芽菜来了。
还没开始动手呢, 他们先开骂了, 那嘴毒的,吐口唾沫星子到池塘里,能药死一大片。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
秦崇愚登时大怒, 振臂高呼:“兄弟们上!”
蛰伏在凉亭的第六人听到暗号,正要一跃而起,只见北大那边乌泱泱冒出来二十多号人!
他咽了口唾沫,心想这帮孙子太狠了,兄弟对不住了!
遂溜之大吉。
隔天他去食堂吃饭,见布告栏前人头攒动,挤进去一瞧,北大那伙人连夜写了三张大字报,含着血泪怒斥——
“贵校学子尚未开化,依然保留着原始野性,一身糙肉,牙尖头硬,打人特疼,实在是有辱斯文,不配住在敝校隔壁,建议迁址北京动物园。”
此战斗檄文一出,两帮人又打了三次架,北大回回败落,清华赢了场面,却彻底失去了姑娘的芳心。
毕业那天,秦崇愚喝得酩酊大醉,抱着棵百年老树鬼哭狼嚎:“兰啊,兰啊,我那白莲花儿一般的兰啊——”
再见已是十年后,当初的情敌对头却成了他乡故知旧友,可见造化弄人。
说来也巧,闻墨含只听秦崇愚透露儿子在国内结婚了,忙完这一阵儿再办婚礼,他也不是八卦的性子,想着早晚都能见,所以,就算听秦奶奶念叨多遍孙媳多么多么漂亮,他都没要张照片瞧瞧。
今天也是如此,从秦崇愚家出来后,扭开车钥匙打算去接在瑜伽馆折叠来折叠去的妻子文兰,萧丽君怀里的胖猫脱了手,扑哒扑哒冲上来,缠住闻墨含不放,扭着身子撒娇。
无法,他只能熄火,把猫抱回去。
就打了这么一个时间差,秦奶奶举着手机颠出来,“儿子,帮我把央央照片存下来。”
秦崇愚接过来一看,发现是《爱人的葬礼》官微发的新剧照,不由笑了声,可也没扫老太太的兴,把九张照片一一存下来,“点开相册,就能看见您大宝贝孙媳了。”
一旁的闻墨含鬼使神差地扫了一眼。
转身要下台阶,忽然定住。
迎上秦崇愚的目光,他脸色有些白,嘴唇都颤了起来,“老秦,这孩子的照片,你赶紧再给我看一眼。”
舷窗外的天空淡薄蒙亮,一片灰蓝,如雾似海。
高度降低,伴随一段失重明显的梯式突降,巨大的机身破云而出,灰绿交间的陆地在眼前遥遥摊开。
闻墨含放下书,贪婪地扫视着故乡的鸟瞰图。
大厦高楼势如密林,巨幕玻璃明亮耸立,像凝固的海洋切片,折射出蔚蓝炫亮的金属光泽。
车辆行人交织如流,从蜘蛛网状的高架路轨上奔向四面八方。
不由喟叹一声,悠长又惆怅:“这,这变化也忒大了…”
身旁的文兰淡笑:“三十多年,人的模样都能全变了,更别提一座城了。”
她年逾四十,妆淡,衣裳简单,看不出牌子,也没戴什么首饰,独独发丝间隐约露出一对珍珠耳坠,珠光圆润,显得脸颊柔和温婉。
仔细去瞧,眉眼之间确实与春央有几分相似。
两人低声交谈,回忆儿时胡同口串卖的凉粉儿炒栗子,连做梦哪,都想着吃那口儿,舌头却早已忘了那些魂牵梦萦的食物是什么味儿了。
只记得春光明媚里,骑着涂了半壶油还一直嘎吱作响的凤凰牌自行车,穿一件海军蓝大翻领衬衫,猴急起劲儿地猛蹬脚链子,拧着半边身子直挺挺栽进花圃里,被仙人掌扎得嗷嗷直叫唤。
这样了都还不长记性,顶多挨顿痛快打,草草涂了满脸黄黄绿绿的药膏,跟孙悟空似的,脚底生风地跨着车出门儿了。
风一吹,满鼻子的槐花香,直冲得人脑门儿疼。
那会儿,满北京城瞎转悠,逮鸡惹猫的,成天被狗撵驴嫌弃。
如今从头到脸洋腔洋调地回来了,还没下飞机,就怵了。
能不怕吗,认识的人走的走,散的散,连这建筑,这街道,往跟前一站,东南西北都不认得了。
太久了,久到他乡变故乡,故乡成异乡。
文兰双手紧攥,眼圈又有些泛红,“你说...如果这次还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