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无底洞下承接的是一泓幽湖,尚在流火时节,山中清寒,湖水已能冻伤皮肉,若是冬日里掉下来,怕是要冻毙的。
江重雪初时止不住坠力,往下沉了两丈来深竟还未至底。湖水澄澈,底部浮着细软的白沙,水草生长冗杂。口鼻中涌出无数气泡,他划动四肢,开始往上游。他深谙水性,没费什么力气就探出了水面。
头顶星河天悬,周围除却风声,还有水泠虫鸣。江重雪张口大呼,压抑良久的胸膛为之一舒,新鲜的空气伴随凛冽寒意一同灌进肺部。月色在水面覆了一层幽光,他浮在水中四面环顾,却不见周梨身影,胡乱地喊了几声“阿梨”,并无人应。
和周梨走过了几山几水,他知道这丫头是会水的。但周梨受了哥舒似情一掌,她又无内力,肯定伤得很重。江重雪几乎是马上吸足了一口气再度沉了下去。
这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是很深,要寻一个人也是有些困难的。江重雪靠着内力闭气,在水中目光如炬地搜寻周梨,可水下除了幽深的折影外什么都没有。他第二次探出水面换了口气,然后蒙头如一柄剑再度扎了下去,心下却渐渐一片哀默恐惧,双眼因为崩得太过而溢出血痕,可即便把眼睛睁破了他还是没看到周梨。
是不是在他身边的人注定了没有好下场,以前是金刀堂里的百条性命,现在换做周梨。他以为自己的血终究是冷了,再不可能激荡起一点热度,可周梨跌跌撞撞地闯进来,令他不由自主地放下了防备。他对她实在不算好,那丫头会瘪着嘴把脸一扭,而他偶尔对她那一点点的好,就能让那丫头露出感激喜悦的目光来。这样纯粹直接的心性,多少叫从小看惯江湖险恶的他惊讶。
阿梨。他在水中喃喃念出这声名字,化作了破碎的气泡上升。
江重雪正自悲怆,恍惚听见有人喊他,他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那声音又喊了一声,他方醍醐灌顶般地清醒了,奋力往上一游,哗啦一下,脑袋露出了水面。
周梨就在不远处,一头湿发打了结,乱七八糟地堆在肩膀上。听到出水的声音后,她惊喜地往那处一看,不出意外地看见了江重雪。两人都张大嘴巴,呼出的气息化成白雾。周梨松了口气,划动双臂游过去,到他身边时忍着寒意唤他:“重雪哥哥。”
江重雪一把握住她的手,强自压抑下乍悲乍喜的情绪,把她拉到自己的臂弯里,放低了声音,“你靠着我,我拽着你游,你可以省些力气。”
周梨看到他的右肩满是血,衣服被泡的鼓胀,丝丝红血往湖水里流,她本想说不,但江重雪不容她置喙地拽紧了她,把她带向湖岸。
拖着湿重的衣服上岸之后,两人一同跌坐在地。
此处无人,只有鸟兽清鸣,远远近近地传来。抬头一望,四周都是断崖峭壁,在夜色里根本看不清楚,唯见一泼泼的墨云环山缭绕,把陡峭的横峰侧岭都藏了个干净。山壁下有水溪流泻,汇成了这湖。
弓弦般绷紧的神经终于为之一弛,紧接而来的疲惫浮了上来,全身说不出的累。周梨任由自己躺在冰凉的地面,一动也不想动了,即便是弹一弹手指的动作都无力去做,受了一掌的胸口还在隐隐发疼,她轻轻喘着气,一身的湿漉迎上山风就变得更冷。
周梨闭起眼睛,想这样睡足三天三夜才好。
迷迷糊糊中江重雪似乎抱起了她,她闻到山野间淡淡青草香的味道,以及江重雪身上的血气。
过去良久,身遭慢慢积聚起了热意,耳边是噼里啪啦的声响。她本能地想朝热源挨近,以此消除寒气。有人阻止了她这个动作,因为她几乎要蹭进火堆里去了。她费劲地撑开了沉重的眼皮,看见江重雪正将一根木杈丢进火堆,火星子荜拨一声炸开,殃及了视线,周梨闭了闭眼睛。
江重雪除掉了身上的湿衣,上半身裸露,正撕下一片衣料裹住伤口。月下他长年习武的身材骨肉均匀,前胸与后背有几道形状不一的陈旧疤痕,都是从前与人比武或者切磋时不慎留下的,但并不妨碍这仍是一具好看的少年身体,充满了年轻的阳刚之气,皮肤泛着细微光泽。
周梨醒了一会儿,撑起手臂坐起,身上已收拾干净了,外衣被江重雪用几根树杈悬在火源上炙烤,胸口也没了痛意,她猜一定是江重雪渡了内力替她疗了伤。
江重雪一言不发地盯着火堆,温暖的橘光在他脸上跳跃。周梨抱住双腿,把下巴搁在膝盖上,轻轻地看他。
周围太静了,她开口叫他:“重雪哥哥。”
江重雪手指微顿,“嗯?”
“我们怎么办?”周梨眨眨眼睛,透过少年的肩膀,看向远处的群山峻岭。
这个地方明显进来容易出去难,他们又不可能从这湖中游过去再飞上无底洞,要等人来救也是希望渺茫,即便来了人也不知是好是坏,来的是谢天枢便罢,要是来的是求醉城的人,恐怕他们性命不保,且谢天枢不知道他们摔到了此处,就是他和求醉城的恩怨到底结局如何都尤未可知,他们又怎么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茫茫天地,好像偏把他们遗漏了,落在这处无人问津之地,虽然周梨觉得,这个无人问津之地的星月较之外面更加漂亮。
江重雪意外地冷静自若,眼尾轻轻上勾,“你怕吗?”
“不怕。”周梨脱口而出。
她未免答得太快,少了点说服力。江重雪果然哼笑了声,她忙做解释:“真的不怕。我不怕虫子野兽,也不怕黑,就是方才冷了些也能挨住,现在都感觉不到了。”
其实周梨这话还未说完,因为身边还有个江重雪在,所以她就更加不怕了。
江重雪深深看她,“阿梨。”
“嗯?”
“以后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举动。”
“啊?”
江重雪没头没尾地说完这句,她在脑子里转了个弯儿才理清他说的是她跳到黑熊身上的举动。那是情急之下的本能之举,甚至未过脑子的。周梨想了想,反说:“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答应你这件事。”
江重雪怪道:“什么?”
“我从洞里掉下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也跟着跳?多危险啊,以后不要做这么危险的举动了,”她学他的语气说话,“你若应我这条,我就应你那条。”
这丫头竟敢跟他讨价还价。江重雪把脸一黑,甩过树杈上已经烘干的衣裳扔给她,“睡你的觉吧!”
周梨努了努嘴,把衣裳盖好睡下去,睡到一半不甘心,爬起来又问他:“重雪哥哥,所以说你到底为什么要跟着我跳下来?”她问这话的时候表情看上去着实困惑,可惜忘了收起眼底的窃笑。
江重雪的反应则是黑着脸豁然站起,三两步走到她面前作势抬起手臂,她吓得把眼睛一闭,而江重雪砸下来的手只是为她捻了捻身上的衣裳,擦掉了她脸上一块不小心蹭到的污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