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厢,项尤儿自从看了那封破烂的书函之后,便一改白日里的开朗喧嚣,沉着脸一声不吭,只是径自带着少年七拐八绕,来到了城南一所破落院子之前,只见那所院子虽然巨大,但却破败不堪,走进去一看,院中杂草乱长、门庭朽坏,但细看这院子的格局,却是亭台楼阁一应皆有,看气势竟似乎不输于方才看过的安国公府,应该从前也是大户人家居所。
院中有一棵大柳树亭亭如盖,还发着新芽,少年看着这情景,心中忽然升起了些许兴废交叠的感慨,不觉又是呆了。项尤儿这时一拍他脑袋,总算是开口了,只听他说道:“这是前朝谢方阁老的宰相府,十九年前谢阁老因谋反之罪被诛九族,这院子也便渐渐荒了,后来也有富商想盘过去做宅院,但盘一个死一个,后来就流传这院子里谢氏一族的鬼魂不散,于是这里无人敢近,变成了如今这模样。这地方半年前成了我们的栖身地方,虽然荒了些,却倒很是舒适呢。”他顿了顿,笑道:“不过你别怕,咱们命贱如蟑螂,鬼魂是奈何不了咱的。有时我们自己都会扮扮鬼魂吓吓外人的,哈哈哈。”
说罢,项尤儿对院子中长声一呼,道:“兄弟们出来吧。”
这时荒草破屋中忽然钻出十来个大小痞子,都是十几岁的瘦小少年,其中唯有一人身材粗大,想必就是项尤儿提到过的狗熊儿了,这些少年纷纷叫了一声老大之后便围到二人身边,静静站立。少年微觉奇怪,他见到这么多同龄孩子时心中也颇为高兴,但不想这帮痞儿却似颇有规范,见到有外人在的时候都不喧哗,等着项尤儿说话。
项尤儿看了看众痞子,顿了顿,将少年拉倒身前,说道:“这小子是今日老子在街上捡到的,以后他便是咱们的兄弟,懂了吗?”
众痞子拉拉杂杂地应了,便渐渐喧哗了起来,有人拉少年的衣袖有人捏少年的脸颊,却是玩伴之间的戏耍行为,少年体会到众痞儿并无恶意,便任由众人拉扯。便这样闹了一会儿,只听得其中一个瘦小精干的痞子李猴儿问道:“老大,这兄弟叫啥啊?”
项尤儿心中一愣,他今日与这少年颇为投缘,聊了许多,却唯独忘了询问这少年叫啥。当时痞儿命贱,无名之人颇多,项尤儿自己的“项”字也是他羡慕西楚霸王才硬给自己安的,此时他心中已有打算,便拍着那少年的背,说道:“他脸那么白,就叫阿白好了!”说罢转头看向那少年。
少年听闻此言,开口便道:“我就叫阿白啊。”其实少年的师父平日里便是称呼他为“阿白”的,至于项尤儿是如何知道的,少年却是颇为不解。
项尤儿闻言苦笑,白日里他听闻阿白答应做他兄弟和随他参军时开心异常,但不料这小子随遇而安的功力几乎已经和他的功夫一般深不可测,连名字都能这般随意!
但他此刻也不想纠葛于此,他挥手示意众痞子安静下来,沉声说道:“朝廷征兵北伐的告示想必你们也听说了吧,这次不知为何只要是成年壮丁即可参军,咱们平日里只是在街上巷中打打闹闹,今日总算可以将力气使在犯我家国的胡人头上了!”说到这儿,他不觉声调渐高,胸中气慨激昂,周围众痞子也摩拳擦掌,热血上升。
项尤儿举起右拳道:“这是我大齐男儿之臂膀,它的力量应勒缰绳、架战舰、拿快刀,它的血应洒于大漠、安南、扶风!”说着将手一挥,道:“咱们都是好男儿,可愿与我同去参军?”院中众痞儿本就以他马首是瞻,此刻胸中豪情又被他点燃,便纷纷答应,就连最小的十三四岁的赵狗儿也大声答应。
项尤儿见状颇为开心,稍微定了定神后,他说道:“兄弟们愿意跟着我项尤儿,这是我的荣幸!不过狗儿你就别起哄了,打战不是玩儿,你还小,就留在这儿看院子,可别让西边那些流氓欺负丁伯他们。刘三儿,方才你并不情愿,我知道你是担心你做仆役的老母亲,你留下照应着狗儿。徐屁眼,你胆子小,本来也想历练历练你,但是此行太过凶险,我也不勉强……”说着指便点了十二个痞子留下,剩下与项尤儿同去参军的加上阿白共十一人。项尤儿指点完毕后,解下了背上那个包袱,将其中点心取出让李猴儿分与众人吃食,他自己却靠在柳树旁边,拿着那份书函发呆。
这点心不多,二十几人每人只分得些许。此刻众痞子热情消退,忽然想到此后项尤儿等人从军北去,只怕再难相见,如今竟然好似是在吃离别酒一般。一时气氛死寂,赵狗儿吃着吃着忽然“哇”一声哭了出来,接着喊道:“老大,你不要我们了?”狗熊儿这时正坐在周狗儿身边,转身便在周狗儿头上打了一个爆栗子,周狗儿呜咽着瞪着狗熊儿,一副死不服气的样子。
这时其他痞儿也似乎有所感应,狗熊儿的眼泪率先流了下来,他也不看周狗儿了,只是将自己的大头垂在胸前,周围的痞子也陆续嚎哭起来。哭虽哭,可这一众小男子汉们都勉力强压着自己的情绪,只是低声呜咽。他们与项尤儿均是打小患难相逢、意气相投,一起在街巷之中大战小战里结成的过命兄弟,虽然平日里彼此打打闹闹嘻嘻哈哈的,但此刻面临分别之时却均是万般的不舍揪心。
他们久与项尤儿相处,知道参军是项尤儿的毕生愿望,也清楚这次机会于他而言可算是相当难得,加上他们自己也均是热血男儿,心中都有身配吴钩踏遍关山五十州的志向,因此这时此刻心中悲伤,却没人劝说项尤儿不要参军。
一片低沉地抽泣声中,刘三儿默默起身,走到项尤儿面前,抹了一把眼泪鼻涕,将分给自己的点心交到了项尤儿手中塞在项尤儿手中,哽咽道:“老大,你知道我刘三儿是有胆去杀敌的,但现在母亲生病不能陪你同去,我刘三儿觉得惭愧,但这散伙的糕儿我实在吃不下去!等你们回来以后再请我们吃庆功点心吧!”众痞儿听得这句话,纷纷将头抬起,也将手中点心递给项尤儿。
项尤儿见状,浓眉一挑,打了刘三儿一拳,骂道:“妈的,谁说散伙了?老子说在这里,多则三年,少则一年,等老子们砍够了胡奴的脑袋,老子还要回来罩着你们呢!到时候难说还能给你们一人抢一个胡人婆娘回来当老婆呢,你们可要把咱这院子看好了啊!”说着哈哈大笑,周围众痞子却并未附和。项尤儿见状,喝道:“出征是九月之后,又不是明天就走!你们一个二个别给老子哭丧着脸!刘三儿,你既然有胆,今夜便跟老子再去大战一番,随老子抓一个人回来!嗯,兄弟们都同去!”说罢也不看众痞儿,转身大步向庭外行去。
众痞儿听闻此言均是错愕,此时已是将近酉时,街上行人已少,痞子们都已蜷缩不出,却不知道他这是要去打啥战、抓啥人。但被项尤儿这一打断,众痞儿心中好奇心已将离愁别绪冲散,看见他向外走,便纷纷起身,抄上木棍、板砖、瓦片等家伙尾随出去。
阿白方才抱膝坐在项尤儿身旁,他心中豁达,因此众痞儿的离愁别绪他并无太强感受。但他心中澄澈,明白项尤儿嘴上虽然慷慨豪迈,心中却也难受。阿白眼看项尤儿与众痞儿转身离开院子,伸手摸了摸肩上被适才项尤儿泪水沾到的衣襟,摇了摇头,起身跟在众痞子身后,一路尾随而去。
众痞子默默行了二三条街,狗熊儿再也忍不住了,问项尤儿道:“老大,咱们到底要去抓什么人啊,非得要咱们兄弟都去啊?俺有些困了说!”说罢摸了摸头。
项尤儿闻言哭笑不得,他知道狗熊儿肠子直,便道:“记得这几日睡在咱们地盘里的那个臭书呆子吗?城隍庙里面那个!”
狗熊儿闻言一惊,瞌睡也醒了,点头道傻笑道:“那个书呆子啊!老大终于要动手了?这人倒是不好对付!”
原来半个月前他们据点之一的城隍庙来了个太岁,虽是文人装扮,却武艺了得,为人也颇为精明,项尤儿一党抛石扔砖、阴谋阳谋用尽,却都被这书生破了。项尤儿他们在城南面可从未吃过这种闷亏,于是项尤儿分派弟兄沿路跟踪那书生,却见那书生连天前去安国公府中打点递函,项尤儿得知此事之后便对这个金玉其外的书生心生反感,不解他既有如此躯壳又何需卑躬屈膝地乞讨他人赏识。
项尤儿久在京城,这样的阿谀之人所见颇多,这时他已认定那书生必是个奴性之人,便没了继续关注的兴致,于是他便撤了跟踪的弟兄,加上那书生实在太难对付,项尤儿便权当成是将城隍庙借与那书生居住而已。
直至今日项尤儿在安国公府院墙之上见到此人被老妪驱逐,心中本来满是幸灾乐祸,但不意中看了那书生遗下的包袱中的书函,项尤儿方才明白这书生胸中确是广有丘壑,实非寻常书生。同时项尤儿也明了了书生并非阿谀奉承之辈,心中便对书生的印象大为反转。他今日心中思虑万千,想到这书生也许隔日便要回乡,担心莫要由于自己心眼太小便平白错过了真正有见地之人,于是他便动了太祖爷夜请烧饼公的念头,打定了想要结识那书生,并邀约他一同参军的主意!
一行人七七八八地游荡到城隍庙前,只见城隍庙前的石碑上斜斜躺了一个青年人,那青年人只用腰间架在石碑之上,头颈与腿脚竟是凌空虚悬着的,只见他披发仰首,头发几乎垂到了碑底,他手上拿了个葫芦,却并未拿稳,葫芦中酒浆流出,弄得四下里酒味四溢,再细看他手脚之上均是鲜血淋漓,那酒淌到了他的伤口之上,他却似乎丝毫不在意。
那青年正是安国公府那不得志的书生。他姓卫名起,祖辈原是军将世家。然而祖父一代之上家中被牵连上一桩谋反的案子,于是全家老小均被发配至边境为奴,后代永不取用为军为仕。这数十年间,他们被发配到的边关小镇连年战乱不休,他的家人已渐渐凋零殆尽。
他小时父亲曾教他读过些祖传的兵书,他天资聪颖,所学之事全都能举一反十另辟蹊径,加上他身处战地,对军争相关的事宜更是感同身受,于是他小小年纪便对兵法颇有见地。待得后来亲人死后,他便随流民内迁至龙城府,那时他年方十二。龙城暂留之时,他听到桓庐书院龙城分院中的学童正在朗朗诵书,他便悄悄猫在窗外偷听,这一听便听了月余,哪怕风雨交加或是腹中饥饿也未曾间断。
他不知道他偷学的行径早看在书院学监眼中,不说出来只是由于爱惜这孩子的一片向学之心。这日里书院里来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先生,在堂上讲了一堂《中庸》。卫起凝神偷听,只觉这先生的讲解大为异于寻常夫子,他不只引述儒家经典,还旁征博引,从“冲气以为和”讲到“本来无一物”,讲得又是深邃又是浅白,不觉之间卫起便在他的讲解之中陷入沉思,直到回神之时,却看见那先生已然含笑立在了自己面前。那时卫起还只是一个半大小孩,脸皮极薄,眼见自己被发现了,便撒腿就跑,不想跑了许久,转身却发现那先生不远不近便在自己身边,于是卫起无法可施,只好向先生告饶说自己只是想学点东西而已。那先生眼神如星,在他面上扫了扫,眉间一皱,沉思了片刻,便开口问卫起是否愿意做自己的关门弟子。
听闻此言卫起也是颇为诧异,当时他也是福至心灵,便跪下对那先生纳头便拜。
那先生伸手将卫起扶起,又好好端详了他一眼,接着摸了一下他的腕脉,长长叹了一口气。这时学监也赶了过来,看见这情景,便问那先生道:“先生,你真的收这孩子为徒了?瞧这孩子的面相,恐非吉兆啊……”脸上全是忧虑神色。
“乱世之孤臣吗?他自有他的天命,我只是与一颗向学的赤子之心结缘而已罢了。”那先生微微笑道,面上全是淡然。
“那……”学监此时也不知该说啥了。
“安排这孩子在书院中做个杂役吧,平日里书院中各门课业都给他多留个席位。”那先生缓缓说道。然后那先生仿佛是犹豫了许久,对卫起说道:“孩子,答应为师,今后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投身军旅。”
自此卫起便在龙城分院留了下来,此后八年之中,每逢春二三月,这先生便会来到顺天分院,亲自传他课业及考察他进度。先生除了传授他正统的诗书礼乐春秋射驭书数之外,墨法农兵阴阳纵横等等也是无不传授。春去冬来,转眼便到了今年春天,这次先生却并未前来,而是命人带了封书信给他,让卫起进京来桓庐书院找自己,这时的卫起已然长成了一个轩昂青年,他此时胸中韬略已远超旁人,武艺也颇有所成,于是他收拾行囊,带上了满满的信心,行向京城。这一番与少时流浪大不相同,卫起只觉得一时间山河皆小,似乎均在自己的包袱皮中。
到得京城,在拜见了先生之后,他才忽然明白原来这八年来辛苦教育自己的先生竟然是名动天下的桓庐书院的祭酒、号称天下文宗的慕容渊。
相认之后,卫起便留在桓庐书院中充当授业。这桓庐书院乃是京中唯一一所可开女学之所,既是富家幼女若想读书,便可送来这桓庐书院之中听讲。卫起这时年方二十,长得也是英挺潇洒,胸中才学还远胜寻常夫子,又是祭酒门徒,一时间在众女学子之间博得颇高的人气,连京师有名的才女、皇家安成公主、安国公府的小姐沐灵匀也对他青眼有加,时常指点下人关照卫起的起居。偶尔在院中遇到时,沐小姐也往往能提出些古灵精怪的问题请教卫起。这一来二去,卫起也是血气方刚之人,不觉间便情丝缠绕,但他心中剔透,深知自己身为奴籍,担心误了小姐的韶华,在察觉到沐小姐动情之后便始终端出冷脸。而那沐小姐性格却出奇地温婉娴淑,虽是在卫起这里没讨到好脸,但却也默默支持卫起。
三个月前,慕容渊离院远行,一些平日里看他不顺眼的夫子便与他约定开坛斗文,一时儒学杂家各路夫子纷纷向卫起挑衅。半月前数场文馆好斗下来,卫起都是胜得容易,不想到后来众人却翻出他的家底向他责难,并扬言道圣人之门将为他一个奴籍之人所污,且一致要驱逐卫起离开书院。卫起一气之下,便离了桓庐书院。
这前因后果沐小姐全看在眼中,一时间心中不觉疼惜与爱慕交缠,便再也顾不得闺中大防,便亲自前去劝说卫起前来投奔自己的父亲安国公沐允。
卫起心中虽然感激,但原本他还在桓庐书院之时便已自觉不敢高攀沐小姐,如今再次落难,又岂能再连累沐小姐,于是便硬起心肠,当面呵斥了沐小姐不守闺阁之礼,又说自己乃是不受嗟来之食之人,一番话将沐小姐弄得大哭而走。眼见沐小姐伤心,卫起自己也是心痛如绞。他在安国公府外逡巡了数日,终于打好包袱,准备离京而去。
然而此时他却听闻幽焉意欲南侵,他胸有甲兵,稍微思量便觉得如今湟水泛滥,沿岸黎民受灾,一来难免河运物资遇阻,二来劳役军卒势必不全,他心知此时断不是于己有利的开战之时。他还听闻说司礼监秉笔太监魏桓因为事关他的恩赏等龌龊之事,或将怂恿年轻皇帝北伐,他便反复思量如今唯有让三朝耆宿、征南宿将安国公出面陈述出军之弊方能解此一劫,他深知如果恩师慕容渊在此的话也必会赞同他所思量之事,于是便又厚起脸皮前去安国公府求见小姐,想让小姐帮忙引见安国公。
不想此去第一日便被安国公仆役用扫帚赶了出来,赶他出门的仆役传小姐的话道:“闺阁当有大防,不便面见先生,望先生珍重。”卫起心知沐小姐已然不可能原谅于他,便转而打点安国公府仆役,希望能直接拜见安国公,陈述当今利弊。若是能侥幸消弭一场战祸,也是苍生之福。
不想如此五六天过去,卫起呈送的书函却如同石沉大海,安国公也并未有任何回应,待得今日卫起知晓御驾亲征的御令之后,他心中焦虑,凝神思忖了一番之后,又提笔写了一封信函,提出了北伐之后的一应应对之策,不想这次书函递进去之后,却让安国公撕了,还打发他回家。
这一个月来,他连续遭遇同门相逼、情丝寸段与报国无门,心中端的是郁郁难平,他心知今日之后,自己恐怕连龙城分院都回不去了。这京城之中虽有牵挂之人,但这人现在想必也恨自己入骨,而眼前这天下虽大,竟然茫茫然不知该去向何方。这时他看着城隍庙中的前朝魏国公泥像,怀想着他杀伐天下的豪情,心中再也无法忍受,便去酒肆沽了酒来,先是浅酌慢饮,到后来竟然大口狂饮,头上的书生头巾也被他扯下,从幼年时便积累的不平之感如今就像火炮一般在他脑中炸开。
他眼看着那城隍庙前负碑的赑屃,心头火起,只气那赑屃虽然贵为龙子,也算力大无穷,却生生世世做这负碑之奴。于是他便踢打那赑屃背上的石碑,到后来手足均已挂彩,他却不觉得疼痛,再后来他甚至翻身压在碑上,只觉得既然那赑屃既然自甘低贱,不如自己也压在上面看看这神兽可否会有反应。
这时项尤儿等一众痞儿都来到了城隍庙前,正见到卫起如此狼狈的情形。众痞儿因为城隍庙一事,大多见过卫起,但此时还是首次见他如此失魂落魄。他们原本看卫起就不太顺眼,但此刻见他落难至此,这帮痞儿反倒是觉得他有些可怜,便齐刷刷不知所措地盯着卫起
卫起虽在醉中,但仍然察觉到有人正在盯着自己,于是大笑几声,曼声唱道:“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接着一挺腰,弹身跃起,就着披散的长发,舒袖在场上舞了起来。
他本是仪表俊朗,此刻狂醉之后,独自在场上起舞之时,竟然在男子的刚毅之外又添了种妖魅美感。众人只觉他舞地说不出的好看,却也说不出的惆怅,说不出的矛盾,觉得他的舞姿既像是山巅白雪、天外飞云,又像是老树虬结、昏鸦盲飞。
只见他衣袂飘飘,身影流转,边舞边唱,如仙如鬼。唱的还是贾谊的那篇《鵩鸟赋》:“……其生兮若浮,其死兮若休;澹乎若深渊之静,泛乎若不系之舟……”唱到这里,他忽的停了,仰首白眼向青天,先是呆呆立在场中,接着便呜呜哭泣,再后来竟是号啕大哭,仿佛想将心中愤懑统统宣泄出来。哭过之后又复狂笑,边笑边吟道:“……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哈哈,纵意所如,好好好……”这几句却是出自于刘伶的《酒德颂》。
在一旁的项尤儿见他意态癫狂,又哭又笑,心知如此下去难保他不会丧心失神,于是便给狗熊儿使了个颜色,说道:“留点手!”狗熊儿心领神会,嘴角荡起一阵坏笑,接着便抄起手中板砖,大踏步向卫起走去,口中喝道:“滚犊子的!”,一板砖便向卫起的脑袋敲了过去。
卫起此时已然酩酊大醉,虽然似乎知觉有人在旁,但却全没放在心上,只是一味地纠缠于自己心间的那些苦楚,没去理会外界发生了何事。待得板砖将要及脑之时,他想要躲闪也来不及了,便被这一板砖拍得向旁边趔趄了好几步。幸得他久习武艺,身体比较抗揍,加上狗熊儿这一板砖手下也有留力,要不这一板砖拍得实了,恐怕卫起便连性命都得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