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已经找到了自己的舞伴, 毫无顾忌关注着角落里的这一对。
似乎承受不住过多的感情, 领事先是茫然无措, 在女声轻柔主动邀请后才回神,只是看着不甚清晰的面纱就通红了脸, 颊发下隐约露出的耳际也染上霞色。
"你怎么——"
年轻人哽咽一样熄了声, 难以置信上下打量面前的人, 目光闪烁, 在其他人眼里是感人的久别重逢,只有"女伴"才知道其中的感情。
似乎和她在一起后,他就无师自通了这种只有彼此心有灵犀带来的愉快。
在"棋盘"上走了出人意料的反击, 好好欣赏过她的反应, 音乐前奏响起来时,爱德蒙才发现自己高兴得有点早了。
他不会跳华尔兹的女步。
也从来没有在其他人面前跳过舞。
私下里独处, 或者从某些舞会溜出来,克莉丝一时兴起会教他舞步, 因为体格和力气有差距,男性体沉僵硬会很难被带动,华尔兹又需要由男士来引领主导女伴,所以她都很自然迁就他,自己跳女步。
热恋中的两个人很难专心做一件事, 教学到后面往往就变成了无意义的相拥轻晃, 低语闲聊。
好在外交官永远有准备,救场应急水平非常高。
众目睽睽下,英国人微微偏了头, 露出冷淡讥诮的笑容。
"离开我的理由里,你亲口说过,我太喜欢跳舞,而我们身高并不相配。"
"现在你愿意和我跳舞了?"
在场的人都冲着OG来的,亲眼看到这个戏外的最新进展,不由都提起了心。
虽说余情未了,不过每次都是对方不告而别,自作主张,一切都由女方提出掌控,难怪班纳特这样好脾气的人一时难以接受了。
穿着比歌剧里戏服更加严实的"神秘情人"却不说话,手固执停在那里,却有些迟疑蜷了手指。
"我教你的六个基本舞步,还记得吗?"
她突然说。
爱德蒙:"你说过,我是你见过最有天赋的学生。"
年轻英俊的领事轻叹一声,抬臂整理袖口,利落潇洒解了外套的扣子,才仰面看舞伴,骨节分明的手滑入掌心,隔着手套安抚回握。
克莉丝还绷着脸,却妥协着轻声说:"我来跳女步吧。"
悠扬的乐曲里,承诺跳女步的人反过来绅士引着他进了舞池。
现在没有人会在乎谁跳男步这样的细节,只介意这对会不会和好,就算没听到她的答复,看到他们在舞池里相对,有不少人控制不住,低低欢呼起来。
领事忍俊不禁抿嘴笑了,捏起并不存在的裙角,修长的双腿交错,脚尖轻点地面,冲他行了一个标准的提裙礼。
"先提醒你,我很喜欢这双手工皮鞋。"
将手轻轻搭上了他的肩膀,她故意说。
面纱后的人只是看她。
过去无数次舞会,他永远在角落望着她,看她和女性跳舞,在水晶吊灯下光彩照人,最后蒙了绯色和薄汗心满意足回到他身边。
"跳舞就是一门用来交流的语言——还是说,星期五你根本不会?"
"勋爵阁下,到舞会却只喝酒,您也太无趣啦。"
"我发现你一直在看我,喜欢这个舞步?等回去以后,我亲自教你。"
每一次都比先前要亲密。
现在,他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分不清是音乐的节拍还是自己的心跳,在轻晃干扰目光的深色面纱隔绝一切,阻拦内外视线,别人看不到他,爱德蒙也看不到其他。
他的世界只有她一个。
"我会尽量不踩到它的,但是我无法保证更多。"
"我可能会是你遇到最糟糕的舞伴。"
变了女中音,这种醋意莫名变得更明显了,闲谈着搭好架型,回应她的动作,爱德蒙满独占欲揽住她的腰。
因为这个动作,他们靠得比其他跳舞的人都要近,起舞旋转间,他送她的宝石袖扣因为光线变化,不住明灭闪烁。
就像他起伏不定的心情。
因为这一瞬间的感觉太好,而想到过去的她都属于别人,心情就更加酸涩起来。
"绅士是不会这样冒犯他的女伴的。"克莉丝蕴了笑意,一本正经说,"手得往上移,虚扶着背。"
"你介意吗?"
"我无所谓。"
"那就没问题,因为我会只和你一个人跳舞。"
她明明跳着女步,却轻松掌控了他和自己走舞程线,引着爱德蒙避开了他因为面纱注意不到的突发情况,和本来要相撞的一对恰好错身经过。
距离拉近,听到后半句"告白",那对中的女士惊讶看了他一眼。
为了配合OG的戏服,克莉丝今天穿回了长款夫拉克,解了外套纽扣,少了束缚,只有手臂和马甲包裹过于纤瘦的腰肢,白色丝袜在一众长裤和裙摆里十分醒目,长长的衣摆像是裙摆一样轻扬翻涌。
即使穿了男装跳着女步,领事看上去也并不怪异,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潇洒利落美感。
专属的舞蹈老师却不放过这个教学机会,继续火上浇油:"其实,跳舞是很多生物的求偶方式,人也是生物。"
"所以……我从来不和其他人跳华尔兹。"
华尔兹刚传入英国的时候,曾经被嘲讽过于放|荡下|流。后来乔治四世及一群贵妇在奥尔马克推广,才使得上流社会慢慢接受。
过去比较流行的都是群体舞,男女排成两排,音乐也轻快活泼,时不时还会交换舞伴,就算是四方舞也都是四个人聚在一起,你可以和舞伴之间眼神交流,可以聊些普通的话题。
而华尔兹不同,一首曲子,从头到尾只有两个人面对面,完全私密的交谈,肢体紧靠着彼此,在旋转间交缠视线,把自己的信赖交给对方。
她坦率说完,许诺了他唯一,随即认真看他,因为微微抬目,眼尾也动人。
爱德蒙把她揽得更近了。
好一会才平息下被她击中而泛滥的爱意,他轻声调侃道:"你是不是想用这个舞,骗我经常在人前出现?"
察觉到他的松动,克莉丝眼前一亮。
"你不喜欢这样,我们就私下里跳。反正你不愿意见太多人,我要把你藏起来。"
"伯爵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去哪里他都会陪着我,他是个虔诚的教徒,会监督我专一,所以以后我只有你一个。"
"狩猎季的时候,我们住在浪博恩,你可以管家种花,有我妈妈在,你也不会无聊,一月后回到伦敦,你能做的事情就更多了,就算和我一起驻外,也不用担心交际的事情,我会替你处理好。"
"总之,你不用露面,我也可以让你过得很好。"
她舞步丝毫不乱,一边兴奋细数起来,因为顾忌附近总会"不经意"要撞上来的好奇舞者,所以很多话说得很含蓄,笑容使那张精致面庞生动,旋转间,吊袜带的坠子和袖扣的闪烁也比不上眼中的星光。
像是是贮藏了足够多萝卜的小动物,所以得意邀请心仪的对象和自己一起过冬。
——我已经得到了最珍贵的礼物,那么求婚词又算什么呢。
看着克莉丝,爱德蒙突然想。
原本压抑的念头又冒上来了。
恰巧舞曲终结,他顺势将她拉进怀里,在一阵吸气声里,微微垂头,将她也笼进面纱里,隔绝出只属于他们的世界,于昏暗中吻上去。
"那么,我同意了,你的求婚。"
他清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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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知道就应该等回去再说那些话,或者跳完就赶紧溜。
克莉丝晕乎乎想。
在熟悉的和不熟悉的恭喜里,她用力捏了罪魁祸首的腰,被膈后更懊恼,很干脆"遗忘"了刚才的承诺,把那些女士交给他去应付。
身份多了以后,爱德蒙也不再是当初在荒岛的水平,性格切换自如,伪造起经历非常顺手。
因为这是一场半假面舞会,女性之间看不到彼此的表情,爱德蒙甚至不用刻意去装,"经历过太多所以狭隘冷淡,在红灯区(监狱)看破了一切,整个世界只看得到心上人"这种形象对他来说是本色出演,很轻松就把那些带着面罩的女士们打发。
这时候,有一位夫人在他对面坐下了。
爱德蒙觉得这个装束有点眼熟,因为过于朴素的衣裙太有辨识度,他认出来是刚才跳舞时差点撞到,还恰巧听到他"告白"的那位夫人。
"恭喜您,小姐。"
因为这句简单的祝贺,爱德蒙整个僵住,放在膝上的手神经质颤了一下。
来人很自然介绍道:"我夫姓莫尔塞夫,是葛朗台夫人的朋友。"
爱德蒙回过神。
他遮掩得很严实,换了声音,甚至扮作了女性,梅塞苔丝不可能认出自己。
完全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再次重逢,爱德蒙分不出心思感慨物是人非,原本因为身份分割,对女性装束接受良好,这会在老熟人面前这么穿,终于窘迫起来,也不知道该庆幸伪装还是哭笑不得。
"谢谢您。莫尔塞夫夫人。"
他颔首,说到莫尔塞夫这个姓时,嗓音不自觉沉了很多。
梅塞苔丝友善道:"我也看了那出歌剧,那是您的本名吧,我能称呼您埃德米小姐吗?"
爱德蒙:"……您请便。"
比歌剧先一步听过欧也妮版,梅塞苔丝心里,"神秘情人"的形象远不及"狠心的女人"深刻。
欧也妮的小先生留了顺稍长的发型,看上去很年轻,露出过于生动表情时总是一团孩子气。
价值五百万的舞里,从始至终,没有人能看到这位神秘情人的脸。相比较之下,只看紧紧交握的手和贴近的距离,还有那张写满了欢喜和羞涩的秀美面庞,谁都能感受到领事对舞伴的在乎。
他甚至屈就自己去跳女步,不管对方怎样离开再接近,都愿意接纳。
梅塞苔丝心里沉沉叹了一口气。
"克里斯是个很好的小伙子,他非常爱您,我相信,做他的妻子也会非常幸福。既然您又一次回来找他,请您不要再伤他的心了。"
爱德蒙:"……"
她们两个什么时候见过面,关系还这么好了?!
他沉默了很久,才忍不住说:"我不会允许任何人伤害克莉丝的,包括我自己。克莉丝保有我的誓言,我们之间有约定。所以,请您放心吧。"
"誓言……"她轻声重复,像是在对自己说,"是啊,不遵守誓言的人,是会被上帝抛弃,注定无法幸福的。"
莫尔塞夫夫人说完,自觉唐突,起身告辞。
爱德蒙看向梅塞苔丝的背影。
现在,怎么报复弗尔南,不误伤梅塞苔丝又成了一个新的问题。
听过克莉丝对几个姐姐的许诺,见过她作为女孩子,所努力和经历的一切后,爱德蒙就彻底原谅……或者说体谅了梅塞苔丝。
水手是最看重誓言的,因为大海无情无常,所以将生命寄托给上帝。
——"如果你遭到不幸,我就跳下悬崖,葬身海底。"
在伊夫堡时,他无时无刻不想逃走,因为惦记她重复发过的誓,担心她真的为了自己寻死,企望父亲能好好劝劝她。
爱德蒙当然不希望这样的许诺成真,也从没想过要她用死去佐证一切。
只是,在他被形势迫害,被诬陷入狱,被欺骗顶罪,他一次次失望,得知父亲身死后,她嫁给仇人成为了最后一根稻草。